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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二章 疊障千裏叫恨猿,長江萬裏洗離魂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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相鄰小舟的艙裏坐著兩個老男人,左邊的是位年近五旬的長者,他緊鎖著眉頭,一臉抑郁寡歡的神情,有著付消瘦骨感的身板,“真是好笑,咱倆沒死在當塗草寇的手裏,卻渴死在長江漁船的艙裏嘍。”他一會兒用舒州話,一會兒又說洪州方言,“方兄,我在和你說話呢,別再往後面望啦,魂不守舍一動不動的。這裏是小孤山,依老弟看,不用等到洪州,你就得化成望夫石了。”

“望夫石?這個貼切,疊障千裏叫恨猿,長江萬裏洗離魂。武昌若有山頭石,為拂蒼苔檢淚痕。曹松啊,我讀的是義山的詩,是他在東川梓州幕府中,為同年進士、節度使孤獨雲送行時所作。以詩寄情,說的是,長江兩岸的山巒千裏之遠,到處能聽見猿猴悲哀的啼叫,萬裏江水能洗去離別的愁魂。若是到了鄂州啊,如果那山上有望夫石,請求孤獨雲替他拂去上面的苔蘚,看一看有沒有傳說中的淚痕。莊子雲,人生天地之間,若白駒之過隙,忽然而已。義山過世整好二十年啦,日子過得好快呦。”

對面坐著的老人著實是上了年紀,說起話來都顫顫巍巍的,論其相貌不敢恭維,不說醜陋,也稱得上是驚世駭俗了,而且上嘴唇豁去一塊,更平添了幾分隨心所欲,他正哧哧地口齒漏風回應道。

“義山!是李商隱嗎?”

“是呀。”老人仍然望著船外滔滔的江水,看得出他的心情非常沈重,沈重得像墜著塊大石頭,他緊鎖雙眉思緒萬千,“咳,做夢都想不到,來的時候好好的,回不去了。宣州鬧成這個樣子,浙西、浙東不知怎麽樣了?家裏沒有我這個主心骨,還真不行呢,我是心急如焚,望眼欲穿啊。”

“方兄不必太心焦啦,去洪州我那裏小住幾日,待強盜們被官軍剿滅了,再返回會稽不遲,家裏不會出事的。”朋友怕他過於苦悶糾結,無法自拔,便轉移話題道,“早聽說鄂州有望夫石,是妻子領兒子去山上望夫歸來化作了石頭,有許多文人墨客寫詩抒懷。這首詩是李商隱寫的呀?據我所知,你的老師姚合很賞識他呢,李商隱在弘農當縣尉時,為了個貌美的女囚犯要辭官不做了,是姚老前輩極力挽留了他。”

“你說的是那件事呀,確有其事,老吃那時剛調到陜虢觀察使的任上,義山就鬧出這件荒唐事。”老者的臉上露出難得的微笑,“賞識談不上,義山的恩師是令狐楚,令狐楚的弟弟令狐定是老吃的同年進士,沖著這份人情,也得照顧一下的嘛。”

“哦,還有這層關系呀。”

“嗨,遇上戰亂是幹瞪眼啊,阻在當塗的廟裏是寸步難行呀。哼哼,鄭谷、喻坦之走得好,聽我勸對吧?否則也被堵在半道上嘍。”老人又舊話重提。

同伴趕緊又把話題岔開,“啷搞的,恩人怎麽還不回來?渴得我口幹舌燥的。”

“是呀,我的嗓子也渴得冒煙啦,嘴唇快要幹得裂開了,在大江之上渴成如此程度是不是太迂腐啦?我真想用杯子舀江水喝個痛快。”

朋友立即阻止道:“不可,方兄,你的肚子不就是喝寺裏的井水喝壞的嗎?喝井水尚且如此,這江水更喝不得了,還是等恩人討水回來吧。”

“嘿嘿,恩人瞅著比我年歲都大,端兩碗茶水不會扣了吧?我真有些為他擔心呀。”老人焦慮地望向艙外。

老者毫不擔心地搖著頭,“不會的,恩人有蓋世的武功,你沒見他在當塗江邊上對付幾十個草寇的樣子嗎?好似廉頗在世,威風凜凜,如入無人之境,手裏的魚竿揮舞起來遮前擋後,呼呼帶風出神入化,好帥呦。”同伴聽他的誇讚也是點頭稱是。

“討回來嘍!”在他們品評之際,老艄公端著泥碗跳上小舟,“你們兩個小東西,墨水算是白喝了,有這樣誇人的嗎?說我是廉頗,難道嫌棄老夫年紀大了呀?”

見救命恩人回來了,艙裏的兩個人急忙起身相迎,“老恩公,你誤會啦,晚輩曹松只是用廉頗打個比方,主要是說明你神武超群。”長者緊張地解釋著。

“好嘍,說老夫是廉頗就廉頗吧,總比頂替他紙上談兵的趙括強百倍嘛。等急了吧?來,給你們喝的。”老艄公將手裏的泥碗遞給他倆。

“咦,這是什麽呀,奶嗎?”老者從未見過這種東西,好奇地放到嘴邊喝了一口,他砸吧著嘴加以鑒定,“不難喝,涼絲絲的。”

老人同樣是莫名其妙地瞅著黃澄澄的液體,湊近鼻子聞了聞,“好清香啊,這是用什麽做的?不會很涼吧,涼的我喝不來,這幾日在鬧肚子。”

艄公笑嘻嘻地看著他們,“你這個是天竺人做的盧會汁,摸著碗不涼。”

“呵呵,盧會不是楊貴妃用來洗臉泡澡的嗎?由皮膚黝黑的小妮子洗成了膚如凝脂的大美人,劉禹錫還用它治愈過癬疾。我之前以為它是外敷的,沒想到還能打汁飲用啊。”對這種做法老人是好生奇怪。

老者在一旁給予佐證,“是這個樣子的,方兄吃壞了肚子,一天老得出恭。”然後美美地喝上一口,饒有興致地指著自己的飲品問道,“他那個叫盧會汁,我這個稱做什麽?”

“拉稀。”老艄公肯定地回答他,又怕他不信重覆著,“它的確是叫做拉稀。”

“嘔,嘔嘔。”說一次還能忍住,又著重強調實在是為難老者了,他把泥碗硬塞給艄公,捂住嘴巴奔向船舷,沖著江水嘔個不停,把肚子裏的東西一股腦地吐個幹凈。待他抹去嘴邊殘留的口水轉回身時,才發現同伴不見了。他左顧右盼,彎腰向艙裏查了個遍,也不見老人的身影,“恩公,方兄去哪裏啦?”他納悶地向艄公問道。

“那位老弟說是肚子給力,跑下船去接手了。”艄公端著兩只泥碗,擡起右手指著遠處的蘆葦蕩告之,黃澄澄地粘稠物在碗裏搖晃著。

老者的目光捎到了泥碗裏,應該是又想起了什麽,“嘔”又是迫不及待地轉身面向舷外,使出全力吐著酸水,看他的架勢誓要把五臟六腑清空幹凈。

“船家,他介是咋地了?不好受啊?吃了□□不消化的東西啦?”這時,賀正使帶著郭巖他們跳上船來,他見到如此情景關切地詢問著。

“都是吃了天竺人的東西惹的禍,那個喝了盧會汁的拉稀了,這個吃了拉稀的倒是沒拉稀,卻從上面出來了,吐個沒完沒了。”老艄公見有人來了,便不住嘴地埋怨道。

“本官真樣喃顆了,在大船上不便多說,天竺銀的東西喃還敢吃,不幹凈,快把它撇了吧。”特使走到船舷同情地對三個年輕人說,“吃介瘟大災的倒黴玩兒應,可要了血命了。”

郭巖用手拍著老者的後背,想讓他更舒服些,“瞅瞅你這遭罪樣兒,真讓人心疼。咳,吐吧,都吐出來就舒服啦。”

“哎呀,哎呀,可遭大罪了,這是貪嘴的後果,沒見過的東西以後不能亂吃啦。”嘔吐的人直起腰咽著吐沫,

“咦,你不是與杜荀鶴同船的孩子嘛,你的聲音怎麽變了?聽說了,聽恩公說啦,那位胖刺史真得單刀赴會,殺了賊首柳彥璋,收覆了江州。你是為他扛大刀的吧,也不簡單呀,初生牛犢不怕虎,自古英雄出少年啊。”這位認出了郭巖,郭巖馬上也認出了對方,此人正是在湓口撞船時,遇見的四位讀書人中的一位。

郭巖正欲問他怎麽會在這裏時,岸上傳來慢聲細語的求助聲,“船家,有水嗎?走渴了,討杯水喝。”船上的幾個人扭頭去看,是個胖乎乎的中年人,一身儒生打扮,錦衣錦袍做工考究,手裏牽著頭壯實的驢子,正站在船前向他們點頭示意呢。

“小夥子,我這船上沒有開水,柴火燒光了,那條船上也沒有啦。只有盧會汁和拉稀,這兩碗還是從大船上討來的呢。要不,你將就著喝些吧。”老艄公為難地伸出手裏的泥碗讓來人看。

“浮節節,盧會是外敷的,拉稀是汙穢的,怎麽能給人吃呢?學生的五臟六腑又不是傾倒垃圾的陰溝。老人家,歪噶,學生乃進士出身,不要隨便拿人家取笑嘛。”中年人依舊是客客氣氣,雖然在指責挑理,卻聽起來有禮有節。

“東西是好東西,被天竺人取的名字給糟蹋啦。”再也吐不出來的老者不敢再去看那泥碗了。

賀正使對進士兩個字尤其敏感,“喃是進士?不簡單啊,介是要去哪旮瘩上任呢?”

那人微微嘆了口氣,“哪有那麽容易當官的呀,學生本是白身人,只是得了個出身,即沒門路,又無靠山,更舍不下臉皮,之前也未入仕,只能守選三年等候冬集了,才有可能通過吏部銓選,釋褐為官啊。”

“小夥子,聽你的口音是桐廬人吧?”老者對他所說方言很是熟悉,好像與同伴的吐字聲調極為相近。

“正是,學生是睦州桐廬人,自東都洛陽回家鄉去。”還真被有心人猜中了,“既然兩條船上都沒有開水,學生就不打擾了,後會有期,各位告辭啦。”中年人拱手施禮便要離去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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